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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之路(中下)

金钱组普设

离婚夫夫的公路旅行,复健产物。

非常纠结的离婚心路历程

喵的太长了实在写不完了,下回完下回完

 

***

 

第二天一早,阿尔弗雷德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房间里暗沉沉的,发酵了一晚的酒气淤积在不大的卧室里,像一大团隐形的粘稠淤泥蒙头盖脸地压下来,压得人胸口发闷。大约是昨晚无暇顾及,又或者是粗心大意,床边小窗户的遮光帘并没有完全拉上。早晨灿烂的阳光就这么从缝隙里漏进这昏沉黑暗的卧室里来,斜斜降落在堆满酒瓶的床脚,恰好在床与窗之间形成一小片三角形的金色光幕。

 

阿尔弗雷德撑着上半身慢慢地坐起来,在碰触到阳光时下意识眯起眼,抬起手试图推开那些过于刺眼的金色。

 

他花了十几秒钟让自己从方才混乱的迷梦中清醒,又花了足足一分钟来理解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他昨夜显然过得很放纵。你看,他身上的衬衫皱巴巴的卷成一团,扣子散落在地上,两襟松松垮垮分开在两侧,让大片形状漂亮的小麦色胸腹肌肉袒露在微凉的空气里。阿尔弗雷德低下头,发现他的衬衣下摆有一大片已经干涸的暗红色污渍。根据他手中虚虚握着的只剩一半残骸的葡萄酒瓶来看,这大概是他自己的杰作。而他的胸肌上那些暗红色的污渍大概也是昨夜洒出来的葡萄酒,半干涸的酒液湿漉漉黏糊糊的抹在他隆亠起的胸亠肌上,像是一层晶亮的油脂,看起来很是肉亠欲。所幸这上面并没有什么暧亠昧的痕迹,说明昨晚至少没发生什么需要阿尔弗雷德去医院检查的高危行为,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砰砰砰,砰砰砰。

 

门外的敲门声还在响,但阿尔弗雷德暂时还不想理会。

 

宿醉让他的头像被人用拖拉机碾过几千遍那样疼,他试着坐起身让自己清醒一点,谁知刚一挪动,他的骨头就发出喀拉喀拉不堪重负的声音,仿佛这堆生了锈的零件正在向他抗议。

 

早知道不喝那么多酒了。

 

阿尔弗雷德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有些懊恼地想。

 

说起来,我为什么要喝酒来着?

 

他依稀记得昨晚他在酒店觉得闷得慌,就打算一个人下楼去便利店买支烟。王耀讨厌烟味,阿尔弗雷德在很多年前就为他戒了烟。但昨晚,看着空荡荡没有回声的酒店房间,阿尔弗雷德突然很想来一支烟。越劣质的越好,味道越冲的越好,最好能把肺从里到外用尼古丁洗一遍,把那个人的味道全都洗掉。他去便利店买了香烟,在经过街角时不经意地一抬头,恰好看到酒店三楼某个房间的窗户是打开的。他莫名其妙有些心虚,便没有回酒店,而是站在街角的路灯下靠在电线杆上点燃了他的烟。

 

那是一根贴满了寻狗启示的电线杆,脏兮兮的,启示上的狗很可爱,长得很像他曾经想养但被王耀否决的那只金毛犬。

 

不远处有家酒吧,半露天的设计,每张桌子上都用小烛台点着摇曳的烛光。从阿尔弗雷德的位置看去恰好能看到酒吧中心的舞台,有个身材曼妙的黑人女子抱着话筒在酒红色的灯光里轻轻摇摆,慵懒的声线顺着夜风如烟缭绕,哼唱一曲忧伤的蓝调。

 

深夜里的布鲁斯总是有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缓慢的音乐就像是魔法凝成的爱神的铜箭,轻而易举就能刺中被爱伤得破碎的心。

 

阿尔弗雷德抽完了烟就进了酒吧,在吧台边点了一杯马天尼——好吧,或许不止一杯。他喜欢喝酒,威士忌葡萄酒马天尼利口酒香槟苦艾……这是他的老毛病,每当他感觉自己被淹没时,他就会去寻找酒精的慰藉。年少时淹没他的是孤独,于是他在派对里喝酒狂欢,在清晨的宿醉中呕吐。长大后他有了王耀,孤独退了潮,酒精便成了浅尝即止的情趣点缀。和王耀分居后,阿尔弗雷德又开始喝酒,喝很多的酒,醉生梦死。

 

最初,他只是为了借酒精来逃避现实。

 

他依然住在王耀与他最亲密时同居的公寓里,那间房子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有王耀的痕迹,刻着他们十年岁月里数不清的记忆。每一天每一夜,阿尔弗雷德面对的都是刻骨铭心的甜蜜往事,与一次又一次提醒着他的残酷的现实。曾经的他们在烟火袅袅的厨房亲吻相拥,而现在形只影单的他只能坐在冰冷的床上看着积满灰的灶台发呆。这种感觉糟透了,挫败感与孤独潮水般向他扑来,再一次淹没了他。

 

而让阿尔弗雷德觉得更糟的是,他甚至无处可逃。

 

他只有在这间房子里才能睡着,只有这间房子里的味道才能让他安心。他试过去尝试廉价的快餐亠性亠爱,但他提不起兴致。

 

他或者她,那些漂亮的性亠感的皮囊们,他们谁都不配睡在这张床上。

 

谁都不配。

 

当阿尔弗雷德被回忆折磨得喘不过气时,他选择了酒精做他的伴侣。

 

后来,当他发现恨才是解脱的方式,他就毫不犹豫地憎恨起了王耀。

 

只有当他憎恨王耀时,他那些被回忆折磨的神经才可以得到一丝喘息的空间,他才可以轻松一点。至少,当阿尔弗雷德恨着王耀的时候,他不用再去想他做错了什么,不用再去为他们狼狈结束的感情找一个原因——反正一切都是王耀的错,都是他的错。

 

憎恨如海啸,浩浩荡荡从心脏的缺口喷薄而下,淹没了阿尔弗雷德。

 

于是,他沉湎在酒精的迷醉里,用酒精放纵自己的情绪,也用醉意去报复他无情的爱人——阿尔弗雷德有一个坏习惯,他从来都记不住自己喝醉之后的事。

 

或许,在阿尔弗雷德不知情的时候,他爬上过一两个人的床,砸坏过什么东西,或者揍断过谁的鼻梁……谁知道呢。但他能够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在失去意识的时候,他的怒气总会找到他想要找的那个人,王耀。

 

或许他上的就是王耀的新欢的床,砸的是王耀的宝贝,揍断的是王耀的鼻梁。

 

但,谁在乎。

 

反正阿尔弗雷德不在乎。

 

最开始的几次,王耀每一次都会来质问他,红着眼睛揪着他的领子骂他混蛋。阿尔弗雷德很开心。他不知道自己是开心于王耀的愤怒,还是开心于王耀对此居然还会在意。但他很开心,于是他变本加厉,纵容自己去恣意伤害王耀,折磨王耀。

 

那是他应得的——阿尔弗雷德在偶尔的清醒中这样告诉自己。

 

他伤害了我,他背叛了我,他毁了我。

 

……他不要我。

 

这一切,都是他欠我的。

 

后来,王耀不再来见他,上门指责阿尔弗雷德的人换成了王耀的律师,一位古板的华裔老头。好几次在阿尔弗雷德醉酒后,这位律师先生致电阿尔弗雷德,用冷淡而不屑的语气要求阿尔弗雷德离他的重要客户王耀先生远些。

 

他的说辞非常官方,生硬而刻板,给了阿尔弗雷德所有语言未尽的威胁,却从不肯透露阿尔弗雷德在醉酒时到底对王耀做了些什么。

 

阿尔弗雷德恶毒地猜测那一定是让王耀非常难堪的事。

 

而这让他心情大好。

 

对,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像个不讲道理的混蛋,他都知道。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暴戾,这么坏……这么狼狈。明明他年轻时也是个体贴的爱人,爱情开始时留有尊重,恋爱结束时好聚好散,从不会胡搅蛮缠。可年轻的天之骄子在十年的时光里被打磨成了一个混球,胡搅蛮缠,恶意满满,满心报复与怨憎。

 

太难看了。

 

而这就是王耀对他做的。

 

王耀毁了他,然后一脚踢开他,留给他的只有喝空的酒瓶,空空的房间,与空白而无处着力的记忆。

 

昨夜也是一样,他什么都忘了。

 

昨夜的记忆已经模糊成零碎的画面,他只能勉强记起不断旋转的酒吧灯光,烈酒烧进喉咙的刺痛,以及贴在他耳边吵闹不止的声音。

 

好像有个人搂着他的肩膀安慰了他?好像有人砸了酒杯?

 

最后拥抱住他的那个身体,

 

是谁?

 

混乱的记忆让阿尔弗雷德的太阳穴针刺般疼痛。

 

而门外的敲门声还在继续,还在继续,越来越用力,显然那个人的耐心已经快到尽头。

 

再放着不管,他会直接踹门吧。

 

阿尔弗雷德胡思乱想:他会中国功夫的,会像李小龙那样一脚踹飞门板吗?

 

阿尔弗雷德花了一秒钟嘲笑自己奇怪的想象,然后用力抹了抹自己的脸,下床去开门。路上他还差点踩到他丢在门廊处的一支喜力酒瓶……天知道这是他从哪儿搞来的喜力,酒吧里卖这个嘛?

 

“谁啊?烦死了。”他靠着门板明知故问。

 

”是我。“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性冷淡的腔调,惹人厌的咬字……除了王耀还能是谁。

 

阿尔弗雷德嘴角翘了翘,又被他强行压下去。他拉开门——嗯,趁着门还未完全打开时他偷偷捏起衣领闻了闻自己,酒精发酵一夜的酸臭味,好极了,恶心人的气味拿捏得恰到好处——抬起眼看向门外的人,挑起眉毛摆出一脸“有事启奏无事滚蛋”的欠揍表情。

 

门外,王耀依然穿着他那剪裁精致的手工西装,没系领带,领口解开两颗扣子,西装外套随意地敞开,很有点儿商务精英的雅痞范儿。

 

和阿尔弗雷德宿醉后狼狈邋遢的形象一对比,他简直神采奕奕得在发光。

 

真是令人火大的漂亮。

 

阿尔弗雷德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故意作出小流氓的姿态冲王耀的脸上吹口气,嘲讽他:”怎么,大早上打扮得花枝招展来敲我的门,寂寞难耐欲亠火亠中烧了?先声明,我对离异的老男人可不感兴趣。“

 

王耀皱着眉偏过头,琥珀色的眼珠微微眯起,似乎震惊于阿尔弗雷德的厚颜无耻,又带着点儿”我就知道“的无奈。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表,皮笑肉不笑地假笑道:”我只是来提醒你,再过半小时,我们的退房时间就要到了。“

 

”哈?……这么晚了?“

 

阿尔弗雷德愣了。

 

王耀抬起手表指给他看,同时向阿尔弗雷德伸出手。

 

“我先下去等你,给我——”

 

阿尔弗雷德被酒精泡了一夜的大脑迟钝得咔咔作响,他盯着王耀伸到眼前的白皙手掌,莫名其妙地抬起手——握住。

 

王耀话还没说完,只觉掌心忽然贴上一片炙热的温度。

 

王耀身体不太好,体温偏低,手指总是凉的。阿尔弗雷德从小就是运动场上的常客,身强体健,一年四季掌心都是热乎乎的。从前,王耀觉得手冷的时候总会把手掌伸到阿尔弗雷德面前,让热烘烘的小太阳用温暖的手心给他暖手。阿尔弗雷德早就习惯了他的这个动作,常常不用王耀开口就自觉拉过他的手,掌心贴着掌心,指缝摩挲指缝,细细熨帖每一根指纹。

 

回忆在这一刻有了温度。

 

直到两个人发丝碰着发丝,呼吸咫尺可闻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动作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似乎太亲密了。

 

这该死的肌肉记忆。

 

阿尔弗雷德在心里暗暗骂道。

 

这该死的心跳。

 

王耀无声地轻轻叹息。

 

心尖仿佛被人用手指捏住,轻轻往上一扯,细细密密的疼痛夹杂着酸涩的酥麻,像滚过心脏的柔软毛刷。

 

这是不应该的。

 

他对自己说。

 

但他没有挣开。

 

阿尔弗雷德也没有。

 

阿尔弗雷德握着王耀的手,视线缓缓上移,越过王耀抿起的唇,形状漂亮的鼻尖,然后对上了王耀望过来的眼睛。王耀的眼睛是深琥珀色的,虹膜中夹杂着细细的浅棕色,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像烧热的金子。阿尔弗雷德看到他自己的影子倒映在这双剔透流金的眼珠上,在琥珀色上投下一层扭曲的灰色阴翳,仿佛他是一只绝望的飞虫,被滚烫的松汁吞噬禁锢,无从逃脱。

 

悲伤,恐惧,厌恨,眷恋……一双眼里怎么能同时有这么多的情绪,这么的复杂难懂,宛如一座迷宫。

 

是的,迷宫。

 

阿尔弗雷德漫无边际地想,这就是一座迷宫,它敞开大门迎接你,却又用浓雾与砖墙阻隔你。

 

我被他困住了。

 

可我该怎么逃出去。

 

“——给我你的车钥匙。”

 

先打破沉默的是王耀。他垂下眼,低低地说:“我是来找你拿车钥匙的。”

 

……我在干什么!

 

阿尔弗雷德脸颊发热,忙松开了他的手,一边用力揉自己的头发一边懊恼地道歉:”是我的错,我习惯了……嗯,一点还没来得及改掉的坏习惯。“

 

他找到藏在外套口袋里的车钥匙,抛到王耀手里。

 

背对着王耀的地方,方才握过王耀手心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虚握成拳,仿佛在努力留住那一点残留的温度。

 

王耀接住钥匙,抬起头,见阿尔弗雷德背对着他,一半落在走廊照进的光里,一半藏在房间的阴影里,宽阔的脊背,浅金色的发,微微低垂的头颅,割裂而破碎。

 

他忽然想起昨夜,当他扶着酒醉的阿尔弗雷德回到房间时,阿尔弗雷德贴在他耳畔说的那句话。

 

”你不记得了,对吗?“王耀轻轻问,”你全都忘了,是不是?“

 

阿尔弗雷德回过头:”什么?“

 

王耀笑着摇了摇头,再抬起眼时,眼中某种突然多了点恶毒的笑意。

 

”你难道就不好奇昨晚你喝得烂醉如泥,是谁送你回的房间?“

 

他向前迈了一步,声音暧昧而低沉:”猜猜,你昨晚对我说了什么?“

 

“什么?”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后退一步,心跳在他的胸腔里震得发痛:”我说了什么?“

 

阿尔弗雷德有点儿绝望。

 

他完全不记得他昨晚到底对王耀说了什么。他猜到了他可能会对王耀说的一百句话,但这一百句话里的每一句都让他害怕。

 

他怕他会挽回王耀。

 

他怕他像条被遗弃的狗那样,狼狈地求眼前的人再给予他一个拥抱。

 

王耀凑得更近了些。

 

房间的暗色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明亮,像黑夜里的火光,一盏蛊惑人心的灯。

 

”你说——“

 

他看着阿尔弗雷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向抽出一把锋利的尖刀一样,慢慢向他爱过的男人吐出用以报复的暗红蛇信——

 

”‘我恨你。’“

 

咫尺的距离,须后水的味道漫过来,是被仔细清洗过后的精致而疏离的凉意。而他在凉意中微笑,眼睛明亮如火,恰好让阿尔弗雷德在那一瞬间错愕的神色无处可躲。然后,他像个一击得手的猎人那样从容地扬起下巴,一点点无奈,一点点恶意,一点点报复得逞的得意,他再次开口,盖章定论:”是的,’我恨你‘,这就是你对我说的。在我辛辛苦苦把死猪一样的你从三楼拖到二楼,又从二楼的电梯口拖到那张床上之后,你醒过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恨我。“

 

”你在紧张什么呢,阿尔弗。“王耀伸出手抚过阿尔弗雷德的侧脸,声音柔软,笑却嘲讽:”你以为你会对我说什么?“

 

阿尔弗雷德瞳孔紧缩,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摒住了呼吸。

 

他恨王耀,他当然恨他。他如果不恨他,就不会刻意用这一场离婚旅行来折磨他。可真的听到王耀这样说,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解气。他的心在胸腔里愤怒地跳动,胸口仿佛有一根神经被看不见的针挑起,轻轻扯动,一阵阵剥离般的痛,就要把他心里的东西拽出来了。

 

他恨他,这是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可当他听到这三个字从王耀口中吐出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难过。

 

”滚。“

 

阿尔弗雷德站在阴影里,用冰一样的声音回击:”滚出去。“

 

“我本来也没打算进来。“王耀嗤笑一声,”同样的话我还给你,我对离异——且酗酒的男人没有兴趣。我们半小时后出发,我劝你动作快一点。”

 

说完,他掸了掸自己根本没沾过灰的袖口,一点犹豫也无,干净利落地给阿尔弗雷德带上了门。皮鞋摩擦地毯沙沙的声音渐渐远去,昏暗的房间里,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气,沉默半晌,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酒精夺走了他的记忆,他什么也不知道。

 

而王耀用坚固的墙防卫着自己,更不会透露分毫。

 

所以,他永远不会知道当昨晚王耀把他扶到床上时,他抱住王耀的腰,苦涩的吻雨点一样落在王耀微凉的侧颈上,湿亠漉亠漉的水亠渍,是随着吻一起落下的滚烫的眼泪。

 

男人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脆弱,他茫然地一遍遍重复着恶毒的话语,神情却像无助的孩子在呼救。

 

“我恨你,王耀。”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在酒精的迷醉里撕开自己的衬衣,把王耀的手掌按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上。

 

“你看,你每天都在折磨我。“

 

他看着王耀的眼睛,笑得苦涩而天真:”你知不知道你把我毁了……你把我毁了,你却不要我了。”

 

“所以我恨你。”他醉眼迷蒙地抬起头去吻王耀的唇。

 

“我到死都会恨你。”

 

 

***

 

 

阿尔弗雷德下楼时,王耀已经在车里等他了。

 

这一次,坐驾驶座的人换成了王耀。理由很简单——“我不会允许一个刚刚宿醉的人握方向盘,我还想多活几年,不想在公路上暴毙。”阿尔弗雷德对此没什么意见,他的头还痛得很,看到王耀也一肚子气,懒得跟他争方向盘的所有权。

 

等到把行李都放好,阿尔弗雷德坐上副驾驶,一边揉着自己的额头一边系上安全带。王耀不看他,随手把一个沉甸甸的纸袋扔到他腿上,随后发动汽车,顺着公路向城外的方向开去。

 

“Subway?”阿尔弗雷德打开纸袋,觉得好笑:“旁边就是华人超市,我以为你会买中式早餐。”

 

王耀握着方向盘头也没回:“你不是一直吃不惯么。双倍芝士培根汉堡加酸黄瓜和玉米粒,我够给你面子了。”

 

阿尔弗雷德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纸袋,果然是他喜欢的口味。他用手指沾着芝士舔了舔,意味深长道:“你倒是还记得我爱吃的口味啊。”

 

“哦,这个啊。”

 

王耀一脸冷漠地回他:“和你一样,只是一点‘还没来得及改的坏习惯’。”

 

小心眼,睚眦必较。

 

阿尔弗雷德在心里吐槽。

 

他掏出汉堡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高热量碳水滚进肚子里带来多巴胺的愉悦,恰到好处的甜刺激着舌尖的味蕾,让他的头痛都仿佛好了一点。只是,当他把手伸进纸袋里掏纸巾时,他发现纸袋里还有几个硬硬的小盒子。

 

阿尔弗雷德把它们掏出来一看,是止痛片和醒酒药。

 

王耀侧眼瞟了他一眼,语气平板板的说:“附近有药店,顺便就买了。”

 

阿尔弗雷德没说话,手心里捏着那支小小的药瓶,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王耀见他没吭声,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劝他:“下次少喝点酒,你再这么喝迟早要出事。”

 

“你关心我啊?”阿尔弗雷德挑起眉。

 

“……”

 

王耀板起脸,没好气地说:“我只是不想看你年纪轻轻就把自己喝死了。”

 

“我喝死了和你有什么关系?”阿尔弗雷德开始嘴贱:“我死了你不是应该高兴么?股份全归你,房子也是你的了,好一个富贵寡妇啊。”

 

王耀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伸手过来就要抢药瓶。

 

“那你别吃,头痛痛死你算了。”

 

“哎哎哎,给我了就是我的,你不准反悔。”

 

“你不是要我当寡妇吗?”王耀气呼呼地往阿尔弗雷德怀里抓:“给我!”

 

阿尔弗雷德哪能让他如愿,左手把药瓶在空中轻轻一掂,药瓶顺着胳膊咕噜噜滚到身后去,偏不给王耀夺走的机会。这人从前是篮球队主力,玩球玩惯了,手上功夫灵活得很。王耀抓了好几次也没能从他手上抢过药瓶,反倒自己被他耍得心头火起,恨不得直接停车把这个幼稚的讨厌鬼踹下去。

 

只见电光火石间琥珀色的眼珠微微眯起,王耀单手握住方向盘,空出的右手突然快而准地探向阿尔弗雷德的侧颈。阿尔弗雷德发觉大事不好,要捂脖子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王耀一手攥住他放在背心里的银色项链,手腕一转绕过两圈银链后向下用力一拉,像牵狗链一样把阿尔弗雷德的脑袋拽下来拴在手里。

 

“嘶,你下手也太狠了。”阿尔弗雷德捂着脖子喊疼,“快放手啊痛死了。”

 

王耀得意地挑眉,“你还招惹我么?”

 

阿尔弗雷德脸都憋红了,气急败坏地拍他的手臂:“快松手,要扯坏了!”

 

“呵呵,这时候你知道安分点了?你几岁啊搞这种无聊的事情,你——”

 

王耀嘲讽的话说到一半卡了壳,他看见被他牢牢攥着的项链上挂着一枚闪着银光的指环,钻石闪着璀璨的火彩在他的袖子是投下波光一样粼粼的纹路,被摩挲得圆润的内侧依稀可以看见两个缠绕在一起的花体字母:A & Y。

 

那是他们的结婚戒指。

 

什么嘛,原来他把戒指挂在脖子上,像小学生挂家门钥匙一样,傻不傻啊。

 

王耀觉得好笑,可当他摩挲过自己的空落落的左手无名指,他忽然意识到,他们早在一个月前正式开始离婚谈判时就各自取下了婚戒。王耀的戒指就放在衬衣的胸袋里,用一只小小的丝绒袋子装好,贴在他左心口的位置。他一直以为,按阿尔弗雷德那种人性自私的性格,说不定早就把婚戒冲到下水道里去了,却原来……原来在这里。

 

那一刻,王耀的心像一块被叉子轻轻切开的放久了的舒芙蕾蛋糕,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干枯发硬,却原来还留有一处柔软的能被刺痛的角落,那里还能流淌出尚有余温的甜浆。

 

这段婚姻并没有被阿尔弗雷德弃之如敝履。

 

这个念头让王耀有点开心。

 

可这开心只存在了短短一瞬,随后就变成了坠着他急速下落的巨大悲伤。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正走在一条奔向结束的旅途,向前走的每一英里,消耗掉的每一分钟,都是他们的婚姻迈向死亡的倒计时。

 

留有旧情也好,弃之如敝履也好。

 

他们就要结束了。

 

察觉到脖子上束缚的力道突然松了下来,一直被拽着弯腰低头的阿尔弗雷德骂骂咧咧直起身,竖起手指就想戳王耀的脊梁骨,“说了别抢了别抢,你还说我幼稚,你又好到哪去——哎哎哎!“

 

阿尔弗雷德吓得魂都快出来了,王耀神他妈居然没看路,在看着他发呆!

 

“看路看路看路!”他瞪大眼吼:”你看车看车看车,要开下去了喂——”

 

轿车在公路上滑了个风骚的S,卷着一地落叶又扭回了原路。

 

“你有病啊!开车就好好开,你发什么呆?”

 

王耀缩在方向盘上呼出一口气,懊恼地小声嘟哝:“都怪你。”

 

黑发青年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方才失神的慌张,复杂的情绪毫无防备地坦露出来,像一只破了的行李箱被抛过半空,满地都是散落的真心。这是精于伪装的王耀少有的狼狈时刻,恍惚中,完美的面具裂出缝隙,坚固的城墙破开大洞,那些被精心掩藏的情绪无处躲藏,雾一样飘散开去,露出蜷缩在城墙与面具下头的,一点儿也不优雅冷静的,悲伤而脆弱的,真正的王耀。

 

阿尔弗雷德一抬头,便这么毫无准备地对上了王耀如伤痕破开的悲伤。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悲伤呢?他在难过什么呢?

 

是因为我吗?

 

这些天里的第一次,阿尔弗雷德感到自己触摸到了王耀的温度。

 

可是,下一秒,一张毛毯迎面糊了上来,将所有视线都阻隔在薄薄的织物之后。等阿尔弗雷德掀开毛毯时,王耀脸上的悲伤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又恢复成一贯清冷端庄的商业精英模样——或者换个更准确的形容来说,他又一次戴上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完美面具。这短短的几秒钟里,阿尔弗雷德知道有某种隐形的东西悄悄挡在了他与王耀之间,态度明确地竖起“禁止靠近”的路牌,不允许靠近也不允许探寻。

 

车厢重新恢复安静,沉默蔓延在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酵,明明什么都没变,却又改变了一切。

 

阿尔弗雷德看着王耀漂亮的侧脸,眼中漫漫浮起一层阴翳。

 

又一次,又一次。

 

王耀把他推开了。

 

阿尔弗雷德落回了困住他的名为“王耀”的迷宫里,茫然而错愕,找不到头绪。

 

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准确点说,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很多次。阿尔弗雷德总是会生气,他觉得王耀根本就不信任他,因为王耀不肯说出他真正的感受。他总是用一张完美的面具把阿尔弗雷德隔绝在墙的另一边,仿佛最优秀的雇员在讨好他的客人。可阿尔弗雷德不想做客人,也根本不想要一个完美的恋人。他宁愿王耀冲他大喊大叫扔东西,挥拳头打破他的脑袋,或者像任何一个会嫉妒会愤怒的普通情人那样威胁他不许离开,要求他说上一千遍“我爱你”……

 

这至少能证明王耀需要他。

 

不是对用来解乏的宠物狗那样随意而散漫的需要,而是更强烈的更激烈的,像罗密欧对朱丽叶、帕里斯对海伦那样,非你不可非生即死的需要。

 

阿尔弗雷德就是这样爱着王耀,这样热烈地、不顾一切地需要着他。

 

可王耀不是。

 

王耀从不会对他表达如此激烈的情绪,王耀只会——

 

“你不是头痛吗,睡一觉吧。”

 

王耀目不斜视地握着方向盘,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等你醒了,你来替我。”

 

你看。

 

他不要我的安慰。

 

阿尔弗雷德侧过身背对着王耀,赌气似的将毛毯盖住自己的脸,毛毛虫一样拱在车窗边,努力将自己与王耀之间的距离拉到最大。隔了很久,他才从毛毯的缝隙里闷闷地回答:

 

“知道了。”

 

汽车沿着公路一路南下,渐渐驶入中部的广袤森林。浓密的树枝在他们头顶围出深绿色的穹顶,阳光顺着叶片的缝隙落在公路上,斑斑驳驳,明暗交错,像铺满一路的碎裂的金子。

 

阿尔弗雷德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森林与天空,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画家笔下的油画世界——层层叠叠的绿,深深浅浅的蓝,微风绕过后视镜的反光,浅黄色叶片打着旋儿追在车轮后头,太阳碎了一地。

 

王耀开车就像他开公司的风格,很少刹车变速,开得非常平稳。阿尔弗雷德没有多少前进的实感,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飞速后退,只有远处绵白的云朵静止不动。他在飞驰的公路上用200码的速度平移,白云却总在天边,一个他摸不到的地方。

 

他的头还在痛。

 

酒精的迷幻效果依然在荼毒他的大脑,让他变得矫情起来。在王耀的副驾驶座上,在另一个人平稳的呼吸声中,阿尔弗雷德枕着自己的安全带,忽然觉得他爱上了一朵天边的白云。

 

白云那么漂亮那么柔软,却又那么遥远,不可触及。

 

追逐一朵云好累啊。

 

要怎么做才能让它停下来呢?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把他抓在手里呢?

 

每条路都有尽头,每一场追逐也有尽头。

 

他不可能永远追下去。

 

——好累啊。

 

阿尔弗雷德疲倦地闭上眼。

 

他睡着了。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他大学二年级的冬天。那是加利福尼亚十年难遇的寒冬,冷空气裹着北方的冰碴子如海浪般卷过温暖的西海岸,初雪来得格外早,雪断断续续又下了半个月,让一向四季青翠的旧金山被白雪盖了个严严实实。

 

梦里的王耀站在一棵雪松下,黑色的长发随意扎了个低马尾搭在肩头,满头莹白的细小雪粒。他还是穿着他鼓鼓囊囊的羽绒服与黑长裤,肩膀后头缀着个大得能塞一只猫咪的毛边帽子,脖子上绕着一条深红色的针织围巾。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像是从帽子围巾堆里挖出来的一块玉,被雪光照得与白雪近乎一色,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进雪堆里了。可就在这片雪白之上,浅琥珀色的眸子与淡粉色的嘴唇愈发色泽鲜明,像掉进雪里的蜂蜜与花。

 

一抬眼间,王耀看了过来。那些沾着雪的眉眼忽然舒展开,金色的蜂蜜开始流动,粉色的花朵倏然盛开,就这么在雪与冰之间吹来一个春风一样令人心动的笑。

 

这些,就是20岁的阿尔弗雷德考完期末最后一门考试后走出教学楼看到的第一幕,也是阿尔弗雷德在此后十二年人生中无数次回忆的一幕。

 

很多年后,阿尔弗雷德在诗集里找到了最符合他彼时心情的一句话:

 

从群山中我将为你捎来幸福的花束、风铃草,黑榛树的果实,以及一篮篮的吻。

 

——我要像春天对待樱桃树那样的对待你。

 

可那时的阿尔弗雷德还没读过聂鲁达,他还不知道心头如春草生长的柔软情愫该如何正确描述。所以,他只是看向微笑着的王耀,心里想着:他真好看,我想吻他。

 

想吻,可惜不敢吻。

 

谈恋爱阿尔弗雷德倒是谈过不少,可跟男人谈还是第一次,和亚裔男性更是头一遭。王耀比阿尔弗雷德大四岁,是计算机学院即将研究生毕业的学长。同时,王耀还是个纯度百分之百的中国人,属于东方的含蓄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向身边的朋友取经,听说东方人都克制而禁亠欲,讲究一个长幼有序,授受不亲。他唯恐自己“不自重”的美国热情会吓跑他可爱的东方情人,又摸不准同亠性亠情亠人交往的边界到底在哪,便只好苦兮兮地忍着,这么久了连个嘴儿都没亲到。偏偏王耀纯情得就像个没开窍的雏儿,憋红了脸也不肯主动开口要什么,搞得两个人活生生把成年人本该充满马赛克的爱情故事演绎成了小学生纯情幼稚的爱情事故。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这么下去他都要憋成阳亠痿了。

 

这一天,阿尔弗雷德站在王耀身边,攥着兜里两张薄薄的球票对自己起誓:今天无论如何得把吻给接了。

 

球票是今天湖人队主场比赛的,地点在洛杉矶,离旧金山不过2小时的车程。阿尔弗雷德计划好了,现在就出发带着王耀去看球,路上培养培养感情,拉拉手聊聊天,多出来的时间一起吃顿烛光晚餐,然后亲亲热热地手牵手去看球。等到散场后再找个夜黑风高人烟稀少的地方说说情话,天冷了就抱一抱,顺理成章接个吻,完美的计划。

 

可惜,所有完美的计划都注定有一个不完美的过程。

 

那天,先是出租车在路上抛了锚,两个人顶着寒风在公路边搭便车。到了洛杉矶,阿尔弗雷德迷了路,绕了半天也没找到他订的那家“情侣必去的100家餐厅”排名第二的私家菜。最后两个人挤在斯台普斯中心附近人满为患的麦当劳,狼吞虎咽地分吃一份儿童套餐后百米狂奔出门,这才在开场之前进了球场。

 

再没有比这还要糟糕的约会了。

 

阿尔弗雷德恨不得当场哭出来。

 

可好在球赛精彩,阿尔弗雷德花了自己三个月的零花钱买了最靠前的位置,离王耀最喜欢的球星最近时几乎可以看到他鼻尖上的汗水。王耀看得入迷,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小星星,到激动时紧紧攥住阿尔弗雷德的手不放,柔软的指尖就靠在汗涔涔的手心里,像躲藏在那里的小动物,带有令人心动的温度。阿尔弗雷德握着王耀的手指,看着他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莫名奇妙的,心里那点儿挫败感也散去了。

 

他开心就好,他喜欢就好。不接吻也没关系,就这么柏拉图也没关系。

 

他想。

 

只要让我这样看着他就够了。

 

然后,猝不及防的,亏欠他一整夜的命运给了他一个惊喜的补偿。

 

中场休息时,大屏幕上放出观众的影响,人群开始欢呼,他们知道,这是Kisscam就要开始了。Kisscam开始后,球场中心的摄像机会扫过在座的所有观众后随机停在一个位置,被镜头捕捉到的两个人,无论是男是女,无论是否认识,他们都要亲吻彼此。当全场的欢呼到达顶峰时,阿尔弗雷德抬起头,看到自己茫然的大脸出现在屏幕的正中央,同时一起入镜的,还有王耀红扑扑的脸蛋。

 

阿尔弗雷德的心跳瞬间停止了。

 

要在几万人的瞩目中接吻吗?糟糕,忘记告诉王耀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他会抗拒吗?他会讨厌吗?他……

 

他会推开我吗?

 

阿尔弗雷德的脑子里像千军万马过境,乱糟糟一片被踩得粉碎的废土,翻不出一点儿能用的思维。肾上腺素在血管里极速狂飙,带动全身的血液都灌进了他的脑子,让他的耳朵与脸颊烧得像通红的烙铁。

 

“吻她,吻她!”附近座位的人大声起哄。

 

很快,他们发现留着长发的王耀不是女孩,气氛凝滞了一瞬,又瞬间变成更加热烈的欢呼——“Kiss him,Kiss him!”

 

慌乱间,有一只手轻轻触上阿尔弗雷德滚烫的侧脸。

 

他抬起头,看见王耀浅琥珀色的眼睛明亮而璀璨,宛如星辰。

 

“别怕,阿尔弗。”

 

他凑近了阿尔弗雷德,炙热的呼吸喷在阿尔弗雷德的嘴唇上,烫得阿尔弗雷德的心脏都蜷缩了一下。阿尔弗雷德听见王耀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如钟鸣,撞在他的心脏上——“闭上眼,阿尔弗,我要吻你了。”

 

柔软的果冻一样的触感轻轻扫过嘴唇,带着湿亠润的凉意侵亠入亠呼吸。

 

阿尔弗雷德屏住呼吸,在那一刹那,亮得刺眼的顶灯在失焦的视线里变成无数碎裂的光斑,让他产生了被关在钻石里的错觉。整个球场爆发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声浪一波波冲刷着他的耳膜,他的心跳却盖过了所有如雷鸣的欢呼,只剩下王耀的呼吸清晰在耳,填满了他整个脑海。

 

原来和喜欢的人接吻是这种感觉。

 

阿尔弗雷德想。

 

是撕开心脏的疼痛,想要落泪的酸涩,以及把一个人塞进心脏里的,填满所有空隙的,前所未有的饱足感。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在1500瓦的灯光聚焦下,在洛杉矶今夜星光最绚烂的地方,他们于千万人眼前接吻。

 

还有比这更浪漫的事情吗?

 

几秒后,王耀放开他坐了回去。年轻的黑发男人脸上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看热闹的人欢呼着散去,阿尔弗雷德愣愣地看向王耀,却见王耀垂下睫毛,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想不想去洗手间。”

 

珠玉一样的耳朵烫着潮亠红,是柔亠软到熟亠烂的颜色。

 

后面的比赛打得怎么样,阿尔弗雷德完全不知道。因为后面一整个半场的时间里他都在男盥洗室狭窄的隔间里,把王耀死死亠抵亠在亠墙角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用亠力亠吻亠他。

 

“我爱你。”

 

接吻的间隙,阿尔弗雷德宛如朝圣般用虔诚的语气对王耀说:“我爱你,我好爱你,我要永远爱你。”

 

王耀早已被亠吻亠得气喘吁吁,眼睛里汪着水,嘴唇亠红亠肿,狼狈又可怜的模样。可他却攥着阿尔弗雷德的衣襟高高扬起头,目光骄傲,像一只不可征服的猎豹。

 

“我会对你很好的。”

 

他像是觉得不够,又补充:“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王耀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格外勇敢。

 

所以,阿尔弗雷德把这句沉甸甸的话认定为一生的许诺。

 

阿尔弗雷德感动得想哭,只得埋下头去,再次吻住爱人的嘴唇。那时,阿尔弗雷德才20岁,还是个相信自己无所不能的毛头小子。而王耀24岁,即将研究生毕业开始自己的事业,感情上却依然是个笨拙的初学者。他们谁都没发现他们之间的表达存在偏差,更没有发现那些在不契合的齿轮中摩擦出的尖锐杂音。

 

骄傲的阿尔弗雷德以一种不自知的卑微姿态爱着自己年长的爱人,但爱情的多巴胺炽烈汹涌,足以压过那些未被回应的失落。

 

他以为,王耀没说爱他只是因为害羞。

 

他笃定王耀爱惨了他,毕竟阿尔弗雷德是天之骄子,从小到大在情场上从未吃过亏,自信得很。他英俊聪明长袖善舞,学业优秀才华横溢,未来是要做律政界明日之星的。王耀有什么理由会不爱他?王耀怎么舍得不爱他?

 

那时的阿尔弗雷德还不知道,爱情里除了多巴胺与快亠感,还有柴米油盐一地鸡毛。而32岁的阿尔弗雷德回望这一段华丽到近乎眩乱的记忆,突然懂了自己长久以来的不安从何而来——他真正想要的东西,王耀从来不肯给他。

 

他想要自信,一种没有任何犹豫就能认定“王耀就是爱我”的自信。

 

年轻时阿尔弗雷德天然拥有这种自信,因为那时的他年轻英俊光彩熠熠,前途一片光明,而王耀还是个一边在硅谷打拼一边在校外兼职赚生活费的,为绿卡而头痛的留学生。时过境迁,如今的王耀是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他漂亮优雅谈吐不俗,他事业有成坐拥财富,他是真正的明日之星。而阿尔弗雷德被他从公司里扫地出门,空有银行账户里越来越大的数字,却没有任何成就感。

 

他像每一个为了爱情牺牲事业的糟糠之妻那样惴惴不安,渴望爱人明确而强烈的需要来证明他依然值得被爱。但王耀没有。王耀总是在出差,忙着他越来越庞大的事业。不出差的时候他把家里整理得一丝不苟,完全不需要阿尔弗雷德插手。甚至在床亠上,王耀对阿尔弗雷德的表现也不置可否。

 

阿尔弗雷德觉得王耀根本就不需要他。

 

所以他找茬,他发疯,他咄咄逼人地和王耀争吵,像个寂寞的孩子那样渴望他优秀完美的爱人分给他多一点注意力。从始至终,他想从王耀那里得到的只是一句没有任何暗示与矫饰的,从心头热血中掏出来的肯定——我爱你,我需要你,我没有你不行,我不能离开你。

 

王耀不肯给他这个,他只会告诉他:我会对你好的。

 

你哪里对我好了。

 

阿尔弗雷德酸溜溜地想,你要和我离婚了,你这个大骗子。

 

睡梦里,还年轻的阿尔弗雷德与王耀手牵着手,像所有普通却甜蜜的情人那样依偎在一起,顶着小雪与黑沉沉满是星星的夜幕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踩着路灯的光晕走上回家的路。他们的眼睛里还有对未来的无限期待,与对彼此的爱情坚定不移的信任。

 

而32岁的阿尔弗雷德冷眼旁观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在加利福尼亚少有的寒冬里抱紧了胳膊,有些凄凉地想: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他已经不要我了。

 

 

***

 

在阿尔弗雷德睡着的时候,王耀也没闲着。

 

昨晚阿尔弗雷德醉酒时说的话让他心头巨震。他知道阿尔弗雷德恨他,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还是能理解阿尔弗雷德对他的恨意。因为阿尔弗雷德从来就是一个任性自私的人,当他痛苦时,他绝不会把错误归咎于他自己,而是会丢到别人身上虚张声势地发火,然后理所当然地等着人来哄他。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活得却像个被宠坏的小男孩。

 

但王耀没办法怪他,因为他被宠成这样,王耀也有责任。王耀一直觉得自己既然是两个人里年长些的那个,就必然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尽可能去呵护年纪小的。所以,除去那些亲吻做爱的亲密时间,他一直在告诉自己要理性包容,像他从小被教育的那样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兄长。更何况,阿尔弗雷德在不犯浑的时候真的非常非常可爱,王耀心甘情愿地想要去宠他纵容他。能看到金发的小英雄无忧无虑地在阳光下撒欢,热烘烘地冲过来拥抱自己,王耀自己也觉得无比满足。

 

在这段关系里,王耀一直觉得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哪怕被阿尔弗雷德怨恨也没关系,至少他问心无愧。可他没想到阿尔弗雷德居然会说,是他毁了他。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王耀沉着脸,在不断后退的风景与阿尔弗雷德均匀的呼吸中反思自己——是我伤害了他吗?

 

十年的婚姻并不算短,王耀细细从头梳理,一遍遍回忆所有的争吵细节,试图找到产生偏差的那个初始起点。这是他的职业病,作为一个程序员,面对Bug的第一反应就是排查测试。他知道,在面对一个问题时,情感宣泄是毫无意义的,最高效的解决办法就是使用理性分析来找出问题,分析问题,最后解决问题。

 

思来想去,王耀觉得,或许这一切都和两次争吵有关:五年前他们从加州搬到纽约的那次,以及,两年前他把阿尔弗雷德从公司解雇的那一次。

 

这是他们的婚姻还没有走向崩坏时他们之间最激烈的两次争吵,也是这十年中唯二两次王耀没有让步的争吵。

 

王耀从计算机学院毕业后开发出了自己的专利,随后以此为基础召集了几个同学组建了他自己的工作室。那是一个互联网产业急速膨胀的黄金年代,王耀借此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工作室升级成了正式的小公司,他就此在硅谷站稳了脚跟。也是同年,王耀邀请法学院阿尔弗雷德做他公司的法务代表,他们从恋人成为了合作伙伴。

 

常有人说,要经营一段稳定的感情,一定要保证你的恋人离你的工作越远越好。

 

王耀对此嗤之以鼻。

 

他信任阿尔弗雷德,他想要他赚的每一分钱里都能有他的恋人的功劳,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能令人安心的承诺——我的经济与事业对你完全敞开,我全身心地信任你。更何况阿尔弗雷德出身顶尖法学院,他能力出众,思维活跃,作为工作伙伴毫不失格。

 

那段时间是王耀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的事业康庄在望,他的财富与日俱增,而他的爱人站在他身边,是他的利剑,他的盾牌,也是他得以归巢的港湾。

 

直到五年前,他迎来了抉择——如果要公司再上一层楼,他必须将公司迁到北部的纽约,那里有更广阔的市场,更优质的人脉,以及更多的投资。但阿尔弗雷德不喜欢纽约,他从小在加州长大,适应了加利福尼亚温暖的气候与金色的阳光,而且阿尔弗雷德的父母亲友都在西海岸,纽约对他来说是一片荒芜陌生的土地。所以他坚决反对搬家到纽约去。

 

这是第一次在争吵中王耀没有包容阿尔弗雷德,而是寸步不让针锋相对。

 

他一个异国人在陌生的土地上白手起家,吃尽了苦头才等来这么一个最重要的机遇,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放手。

 

阿尔弗雷德和他冷战了整整一个月,最后,还是金发的男人低了头。

 

阿尔弗雷德委屈地抱住王耀的肩膀,贴在他耳边嘟嘟囔囔地说:“我不喜欢纽约,但我喜欢你。所以,去了纽约你要补偿我,你必须要更加爱我。”

 

那时,王耀向他保证:“等一切都稳定下来,我陪你再搬回旧金山。”

 

阿尔弗雷德用一个侵亠略亠性的吻回应了他。

 

王耀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解决了。

 

但是,去了纽约的阿尔弗雷德的确不开心。律师这个职业非常讲究人脉,你是谁的朋友,谁是你的老师,往往决定了你在这个圈子能有多少话语权。阿尔弗雷德所有的人脉都在西海岸,人情冷漠的纽约并不在乎所谓黄金男孩的身份,他们理所当然地没有接纳他。

 

而王耀那时太忙,新的城市新的投资新的规则让他每天都在会议之间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阿尔弗雷德的挫败。等他好不容易歇下来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已经变得不快乐了。

 

王耀以为阿尔弗雷德是讨厌繁琐的案头工作。

 

在校园里的时候,他还记得阿尔弗雷德曾经意气风发地说,他要做厉害的大律师,要上庭辩论,为正义女神大杀四方。可是,为了王耀,阿尔弗雷德放弃了加入律所的机会成为了他的法务顾问,每天被困在办公桌前,面对无穷无尽的纸质材料与人情往来。

 

或许,该放他自由了。

 

于是,王耀自作主张给阿尔弗雷德分了股份,然后将他从法务部解雇了。

 

他觉得这是一个完美的处理:阿尔弗雷德有股份傍身,只要王耀认真经营,哪怕他躺在家里好吃懒做也一辈子不愁没钱花。而自由又有钱的阿尔弗雷德可以去找到他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业,无论他做什么选择,王耀都会在他身边陪着他,支持他。

 

但他没想到的是,阿尔弗雷德为此和他大吵一架。

 

那天的阿尔弗雷德像只暴怒的狮子,他红着眼砸了家里的电视电脑,然后坐在一地破碎的电子零件中仰着头愤恨地注视王耀的眼睛。

 

“我是为了你——”

 

王耀想要解释,但阿尔弗雷德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他离开了。

 

阿尔弗雷德消失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上了一天班的王耀疲惫地打开家门,还未来得及开灯,就被一个热烘烘的怀抱捉住了。失踪一月的男人强亠硬地抬亠起他的手腕按亠在墙上,膝盖顶亠进亠他的双亠腿亠之亠间,不容拒绝地在黑暗中啃亠吻亠他的双唇。王耀在短暂的紧亠绷亠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他闭上有些酸涩的眼睛,放松身体抱住阿尔弗雷德肌亠肉亠虬亠结的后背,然后顺从地敞亠开亠自己,迎接爱人的亠入亠侵亠。

 

那一晚的阿尔弗雷德像一头失亠控的野亠兽,索亠求亠无亠度,疯亠狂而粗亠暴。

 

在几乎无休无止的亠交亠合亠中,王耀在汗亠水中仰起头,眷恋地亲亠吻亠阿尔弗雷德的嘴唇,手指,冒着胡茬的下巴……他有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直到所有欲亠望发亠泄结束后,他撑着酸亠软的身亠体趴到阿尔弗雷德的肩上,一边轻轻亲吻那紧绷的唇角,一边用前所未有的卑微姿态轻声道歉:“对不起。”

 

良久,阿尔弗雷德伸出手将他揽过来,塞亠进自己汗亠涔亠涔的怀抱里。

 

黑暗中,阿尔弗雷德将脸埋在王耀的颈窝深深呼吸他的气味,然后,他抬起头,用干燥的唇亲了亲王耀汗湿的额发。

 

“我爱你。”阿尔弗雷德低声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爱人久违的怀抱温暖而舒适,王耀累到极点,慵懒得连呼吸都变得粘亠稠。所以,他蜷缩在阿尔弗雷德的怀里,慢慢睡着了。

 

他好像忘了什么,但他太困了。

 

而他醒来后,生活似乎回到了从前,阿尔弗雷德陪在他身边,他们会在早餐时接吻,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做亠完亠爱后相拥着睡去。

 

他以为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可现在看来,这些事从未过去,它们只是在两个人的默许下,被悄悄掩藏起来。它们就像没有好好清洁便被纱布强行盖住的伤疤,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溃烂,一点点腐蚀健康的皮肉。直到某一天掀开遮羞布,才发现早已流毒入骨,病入膏肓。

 

爱情从不害怕大风大雨的鲸吞,怕的是日复一日积沙成塔的不满,怕的是一点点柴米油盐的蚕食。

 

所以,阿尔弗雷德说,是王耀毁了他。

 

可王耀做错了什么呢?

 

哪怕在商场上再怎么叱诧风云运筹帷幄,王耀在爱情里其实也不过是个笨拙的初学者罢了。他就像动物界里所有求偶的雄性那样,采集他所有能找到的美好的东西,梳理出最漂亮的羽毛,构建一个安全又舒适的巢穴,然后把它们全都捧到阿尔弗雷德面前,渴望阿尔弗雷德对他满意露出满足的笑容。

 

他只是像个傻瓜那样爱着阿尔弗雷德,笨拙地,沉默地,小心翼翼地。

 

这是他的错吗?

 

他还能给什么呢?

 

他已经把自己掏空了,他还能给阿尔弗雷德什么呢?

 

王耀思索着,手指深深陷入方向盘的皮套里,珠贝色的指甲透出惨然的青白。

 

他觉得好疲惫。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阿尔弗雷德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因为压抑着烦躁而显得格外阴沉:“我睡了多久?”

 

王耀被他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透过后视镜扫了眼阿尔弗雷德的表情,然后强作镇定地回答他:“你睡了四十分钟。我们刚刚经过伊利诺伊。”

 

“哦。”

 

阿尔弗雷德坐起身,粗鲁地撸了撸自己凌乱的金发,眉宇间压着沉沉的乌云。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阴了下来,浓云从正前方地平线的位置蔓延过来,让天地都变得暗淡。王耀看着阴白的天空,莫名跳脱地想:这个人可真是受宠,心情不好的时候连乌云都是他臭脸的颜色。

 

“累不累,要我换你么?”阿尔弗雷德问。

 

“不用,还行。”王耀摇头:“我查过了,离前面的小镇还有72km,到那里吃个饭再换吧。”

 

“哦。”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阿尔弗雷德看着窗外,忽然开口:“突然想起来,我还没问过你……你搬出去后,过得怎么样?”

 

"你是说真的?"王耀觉得好笑:"所以我们现在要开始促膝谈心了吗?"

 

"……"

 

阿尔弗雷德抿起唇不说话。

 

王耀轻轻摇了摇头,无奈道:"我过得怎么样你应该很清楚才是……我的一切不是都被你的私人侦探打印成册送到你面前了吗?"

 

阿尔弗雷德找私家侦探跟踪王耀这件事,王耀是知道的。

 

“我是为了抓你的证据。”阿尔弗雷德没好气地怼他:“你在外头有别人了吧?婚还没离呢你就找到下家了,我凭什么不能调查你?”

 

又是这样的指控,王耀简直PTSD了,听得火气直往天灵盖上窜:“你别想把离婚的责任都往我身上甩,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天,而不是往我头上泼莫名其妙的脏水?”

 

“脏水?”阿尔弗雷德抱着胳膊冷哼一声,“那那个老跟在你身边的男人是谁?”

 

王耀一愣,整个人瞬间防备起来。

 

“跟你无关。”王耀冷冷地说。

 

“你现在还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男人,你敢说和我无关?”阿尔弗雷德冷笑一声:“他看起来还比我老多了,一副肾虚的样子,你确定他亠满亠足得了你?”

 

王耀怒极反笑,嘲讽道:“我也没觉得你有多能满足我。”

 

“呵呵,那在床亠上亠被我亠干亠得亠哭亠出亠来的是谁啊?啊?”阿尔弗雷德带着恶劣的笑凑近了王耀,往他耳朵上吹了一口热气:“你难道不满亠足吗?宝贝,我没喂亠饱你吗?”

 

随着那一口湿亠热的呼吸,王耀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我们都多久没上亠过亠床了,谁记得住啊。我……我都忘了。”

 

他压下心头的慌乱,故作镇静,试图反驳。可他反驳到一半才发现这回答简直是伤敌一百自损八千,明明是想说他根本就不在乎阿尔弗雷德给他的体验,可话一出口,却像欲亠求亠不亠满亠的抱怨。他抿住唇,在心里疯狂敲打自己——怎么会这么笨啊,怎么就这么不中用。

 

阿尔弗雷德也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嘴角翘了翘,目光也变得柔和了一些。

 

“你——”他试探地问:“你是在……撒娇吗?”

 

吱——

 

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尖响,轿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王耀恶狠狠地转过头,对着阿尔弗雷德大声骂道:“去你的撒娇,你才撒娇!”

 

阿尔弗雷德笑了起来。

 

王耀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反而比他假正经的模样可爱许多。这让阿尔弗雷德的恶劣本性发作,更想欺负他了。于是,趁着停车的功夫,阿尔弗雷德倾身过去,把王耀逼到驾驶座的角落,不怀好意地盯住王耀的眼睛,故意用低沉的声音笑着问:

 

“宝贝,你是在害羞吗?”

 

他故意把每一个字咬得意味深长,句尾微微上翘,勾出无穷无尽的暧昧。

 

王耀只觉得一股熟悉的男性亠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围。阿尔弗雷德身上的香水是海洋与桦木的气味,沉沉的木调裹着海风的咸味淡淡蔓延过来,像海浪淹没了他。他很紧张,可他的身体早已熟悉了这股味道。渴亠望亠肌亠肤接触的强亠烈亠欲亠望从神经末端烧起来,让他昏昏沉沉间下意识抬起手,搂住了阿尔弗雷德的脖子。

 

拥抱然后接亠吻,这是恋人靠近时最本能的行为。

 

可是。

 

现在的他们不是恋人。

 

在嘴唇相触的前一秒,王耀睁开眼睛,抬手按住了阿尔弗雷德压过来的胸膛。他们在狭窄的座位上彼此对望,阴沉沉的天色透过窗玻璃投下水纹一样的光,恍惚中他们仿佛在水中屏息相望,等待着抉择——是在溺死前交换氧气,还是沉入对方眼中冰冷的深潭。

 

有太多话想说,太多事想亠做。

 

可他们谁都不敢再靠近一点,唯恐精心构筑的防御壳会在那一瞬间土崩瓦解,而先坦露出柔软腹部的那个,就是狼狈的输家。

 

过了很久,也可能是短短的几分钟,王耀闭了闭眼,叹息了一声。

 

他将手掌按在阿尔弗雷德胸口藏着婚戒的地方,低低地说:“没有别人,我身边从来就没有别人……过去没有过,现在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婚?”阿尔弗雷德茫然地问。

 

“我要和你离婚?”

 

王耀苦笑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蝴蝶惊起,琥珀色的眸子就这么直直望入阿尔弗雷德的眼底,如一盏灯,瞬间照亮了他所有的心绪。王耀就这么望着他,悲伤地,无奈地,叹息般地吐出苦涩的音节:“先找离婚律师的那个人,不是你吗?”

 

阿尔弗雷德一愣,却见王耀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用力推开了他。

 

“够了,阿尔弗雷德,我太累了。”王耀微笑着,笑却未达眼底:“我已经给不了你更多了,而你,我也不再抱希望了。十年的婚姻走到这个地步,我一定有错,但你也不是无辜的。现在我已经不想去讨论我们之间究竟谁是谁非,我只想把最后这段时间好好地度过。所以,算是我求你,至少这场旅行最后的这么一两天里,你能不能和我和平相处?”

 

阿尔弗雷德抿起唇,下颚线崩得紧紧的。

 

这是他第二次在王耀脸上看到这么浓重而真实的悲伤。王耀的面具终于被摘下来了,露出了里面淋漓的血肉。可阿尔弗雷德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开心,他觉得王耀的叹息全都顺着呼吸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尖刀一样戳着他的心脏,在那里划出血肉模糊的伤痕。

 

他突然意识到,他真的要失去王耀了。

 

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

 

在王耀即将发动汽车的前一秒,阿尔弗雷德低着头,突然低低地问:“你是爱我的,对吗?”

 

是啊,我爱你,我像傻瓜一样爱过你。

 

可我太疲惫了。

 

“对。“王耀低声回答,”我爱过你。”

 

阿尔弗雷德沉默很久,忽然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匆忙得像在掩饰什么。

 

王耀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那些悲伤与疲惫都被他装进面具下面去了,他又恢复成了往日平静温和的样子。

 

轿车轰隆隆缓缓发动,向着阴沉沉积满乌云的地平线开去。有人打开了收音机,用音乐掩去沉默中难言的情绪。

 

音乐电台在放一首十年前的老歌,是王耀曾经放在随身听里和阿尔弗雷德分享同一副耳机时循环过无数次的那首歌。他还记得这首歌的MV讲述一个男人爱上了自己女友的母亲,看着她孤芳自赏,看着她癫亠狂亠放亠纵,看着她绝望中凋零,他却只能在痛惜中旁观。回忆如潮水涌入脑海,王耀的眼前浮现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而是那支MV中抹花了口红,穿着碎花连衣裙在泳池边孤独起舞的女人。

 

在爱里的人渴望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可谁也不会开口讨要。

 

因为,有些东西只能给,不能要。

 

要了,就是输了。

 

老旧的收音机沙沙作响,音乐模糊了边角,变得遥远而苍老。

 

I know that goodbye means nothing at all

我知道再见并不意味什么

Comes back and begs me to catch her every time she falls

她会回来我身边,在她每一次坠落时,我都能接住她

 

王耀想起当年18岁的自己远渡重洋,在异国的许愿池边,背着背包的他捧着一枚硬币虔诚地许愿:

 

我想要一个爱人。

 

愿他能在我坠落时接住我,每一次都能接住我。

 

硬币抛过左肩,叮咚落尽碧色的池水里。

 

水波摇晃开,浅浅的蓝,就像某个人在清晨骤然望过来的醉意醺然的蓝眼睛。

 

而遥远加利福尼亚那不休的盛夏蝉鸣里,有一个金发的男孩听着收音机里慵懒的情歌昏然入睡,梦着与他面目模糊的“命定之人”注定要厮守一生的爱情幻想。

 

那时他们还年轻,无论是背着背包的异国少年,还是加利福尼亚做梦的金发男孩,他们都这样坚信着——

 

“我会爱他……”

 

And she will be loved.

 

“我会被他好好爱着……“

 

And he will be loved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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